一盞枯燈一刻刀,一把標尺一把銼,構成了一個匠人的全部世界。于無聲中、在方寸間,他們改變著世界。工匠,這些手藝人身上所具備的嚴謹、專注、敬業(yè)精神,被稱為『工匠精神』,經(jīng)過歷史歲月的洗禮,在機器化大生產(chǎn)時代的背景下,『工匠精神』正慢慢回到人們的視野中。
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在政府工作報告中提出,要『鼓勵企業(yè)開展個性化定制、柔性化生產(chǎn),培育精益求精的『工匠精神』,增品種、提品質、創(chuàng)品牌!划敗汗そ尘瘛槐粚懭胝ぷ鲌蟾娴臅r候,既表明『工匠精神』已進入了國家視野,同時也暗含著,『工匠精神』確實是當下我們國家發(fā)展中非常稀缺的一種資源。
未來的中國,無論是工業(yè)強國戰(zhàn)略下的精工制造,還是對傳統(tǒng)匠藝的保護,都更加需要全面?zhèn)鞒、發(fā)揚中國的『工匠精神』。
“工匠精神”
深藏于中華民族基因中的精神密碼
提及“工匠精神”,許多人就會馬上想到日本、德國,淬煉心性把簡單事情做到極致的職業(yè)精神。在中國,“工匠精神”古已有之,著實無須假西方言語來定義。“匠,木工也。”《說文》里如此表述。今天作為文字的“匠”,早已從木工的本義演變?yōu)樾乃记擅、技術精湛、造詣高深的代名詞。
至于“工匠精神”,雖然是一個舶來詞匯,但其精神內核:精雕細琢,精益求精;嚴謹、一絲不茍;耐心、專注、堅持;專業(yè)、敬業(yè)等品質確實長久地流傳于中華民族的基因之中;赝腥A文明史,可謂凝聚了歷朝歷代工匠們的智慧和創(chuàng)造。
考工記,“技近乎道”
商周時期,中國社會創(chuàng)造力已呈現(xiàn)繁盛之態(tài),有“百工”之盛,到了戰(zhàn)國初期,鼎鼎大名的《考工記》里將社會組成概略分為六種:王公、士大夫、百工、商旅、農夫與婦功,所謂“國有六職,百工與居一焉”。在那個遙遠的戰(zhàn)國時代,除了有諸子百家爭鳴造就了中華民族思想天空的熠熠星輝,持續(xù)迸發(fā)的“工匠精神”也筑牢了我們民族百業(yè)興旺的根脈和地基。將卓越的能工巧匠視作具有“濟世”之能的“圣人”,蘊含了人們對于“工匠精神”以及生活本身最樸素的敬仰——他們能夠“爍金以為刃,凝土以為器,作車以行陸,作舟以行水”。那個偉大的時代,還誕生了魯班這位世界級工匠。
在國人心中,魯班集工匠、技術家、發(fā)明家于一身,把工匠技藝發(fā)揮到了極致,已成為“工匠精神”的典范。在齊魯大地——這位“祖師爺”的誕生地,有無數(shù)美好的傳說至今仍在流傳,傳說北京白塔寺白塔的裂縫是魯班給鋦好的,山西永樂宮是魯班建造的,四川大足北山石像是魯班雕刻的,杭州西湖上的三潭映月是魯班用來鎮(zhèn)壓黑魚精的香爐的三只腳……雖說這些傳說有很多演繹的成分,但無可否認的是,魯班已成為一個特定的符號,人們習慣于把民族最好的、最優(yōu)秀的智慧凝聚到“魯班”這個符號上來。
在一個環(huán)境里天長日久的浸泡和錘煉,于細節(jié)處細微處的琢磨與思考,往往是一位工匠精熟技藝必不可少的條件。還記得語文課本里那個“游刃有余”的庖丁嗎?庖丁解牛,切中肯綮,“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(fā)于硎”,的確鬼斧神工,神乎其技。除了庖丁,《莊子》里也塑造了大批匠人巧者的形象!哆_生》篇里的承蜩者“用志不分,乃凝于神”,粘蟬若拾;梓慶“削木為鐻,鐻成,見者驚猶鬼神”……
“道法自然,合于天道”,工匠的最高境界便如是。自古以來,大國工匠們匠心獨運,把對自然的敬畏和虔誠傾注于一雙雙巧手,讓中國制造獨具東方風韻,創(chuàng)造了令西方高山仰止的古代科技文明。中國從來就不缺乏能工巧匠,除了技藝精湛的魯班,“游刃有余”的庖丁,還有很多在今天看來并非專業(yè)工匠的人,在那個遙遠的年代里,他們運用獨有的聰明才智和“工匠精神”,雕刻了一個時代的特質。他們中有鑄造出“稀世珍寶”編鐘的曾侯乙,發(fā)明地動儀的張衡,發(fā)明木牛流馬的諸葛亮……他們,成為后世工匠們畢生的追求。
學生歷史課本中的許多插畫,在今天都可以解讀為對“工匠精神”的詮釋,四羊方尊、司母戊鼎、萬里長城、秦陵兵馬俑、敦煌壁畫,這些,哪一個不體現(xiàn)著古代文明高峰?哪一個不閃耀著“工匠精神”的光芒?翻開那部“中國17世紀的工藝百科全書”——明末宋應星所著的《天工開物》,精益制造的中國更隨著書頁的翻動漫卷開來:巧妙絕倫的趙州橋、獨樹一幟的蘇州園林、巧奪天工的青花瓷……這些凝聚著中華文明精粹的歷史遺存,又有哪一個不是凝結了大國工匠們的辛勞和汗水呢?
中國產(chǎn)品的精美,源自追求極致的“工匠精神”
中國工匠 成就遙遠時空里的“海淘”風
“紅袖織綾夸柿蒂,青旗沽酒趁梨花!币磺Ф嗄昵埃瑫r任杭州刺史的白居易曾如此描繪織綾女子紅袖翻飛、綾紋綺麗的場景。江南的許多地方,七八歲的女子,就開始初學執(zhí)針和劈絲,從此十指不沾陽春水,以柔滑得宛如嬰兒般的纖指帶著嬌貴的絲線,穿梭在一個個人物、風景和江南神韻中,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……
泥土,原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,在水與火的交融下不凡起來。一只精美瓷器的誕生,需要歷經(jīng)漫長而繁雜的過程。據(jù)《天工開物》所記載,一只普通的杯子,細分起來工序達到72道之多。從煉泥、拉坯到上釉、彩繪、燒制,每道工序都由專門的窯工負責,絕不互相牽扯……
歷史上,勤勞而智慧的工匠們締造了中華輝煌的造物文明,流光溢彩的絲綢、叮咚作響的瓷器等有著東方風情的手工藝,以及由中國發(fā)明的造紙、印刷、火藥、指南針,伴著回蕩天穹的駝鈴,順著大西北廣袤的金色沙海里那條閃耀的五彩絲帶——絲綢之路,被輸送到了歐洲。這些洋溢著東方風情的物什,奏響了一篇洋洋灑灑的中外貿易史和文明交響曲,也形成了讓歐洲人無法抗拒的中國魅力。瓷器輕巧淡雅,絲綢華貴飄逸,茶葉苦中飄香,傳達著獨有的東方格調和品質,金發(fā)碧眼的西方人被深深吸引,欲罷不能。
不同于當下國人一窩蜂地到國外購買生活用品、奢侈品牌的情景,從公元前200年至公元18世紀,2000多年的農耕經(jīng)濟時代,中國一直是全世界最大的產(chǎn)品輸出國,中國的絲綢、瓷器、茶葉、漆器、金銀器、壁紙等精美的產(chǎn)品是世界各國王宮貴族和富裕階層的寵兒。中國的產(chǎn)品曾一度被西方世界頂禮膜拜,能夠使用有著濃厚東方風情的產(chǎn)品,一度成為西方上流社會彰顯身份的象征。比如中國紅茶,曾成為歐洲皇室貴族的標簽。小仲馬在《茶花女》中描述,“你連中國紅茶都喝不起,還算什么貴族?”
由于絲綢價格昂貴,整個古羅馬的王公貴族以擁有一件絲綢衣服而感到榮耀。相傳羅馬帝國凱撒大帝曾在一次大宴群臣的宴會中,刻意地脫去外套,只為了露出里面的絲綢衣服。絲綢最貴之時,王公貴族也難擁有一件完整的絲綢服飾,絲綢會被作為裝飾品鑲嵌在內長衣的邊上,或刺繡之后縫在亞麻或者棉布長衣的前襟,或將絲綢小心拆開,抽出絲線用來織成更薄的織物。
三百年前,一位薩克森君主在這座富麗堂皇的王宮中,正被一種狂熱折磨得坐臥不寧。十七世紀的歐洲,一種被稱為“白金”的器物,令許多歐洲宮廷受到傳染一般,高燒不退。它雖非今天人們熟知的鉑金,但那種神秘的光芒,同樣令人如癡如醉,欲罷不能。它就是——瓷。瓷器,這晶瑩剔透、溫潤如玉的器物,雖然靜若處子,卻掀動著渴望的狂潮。1717年,這位奧古斯特二世和普魯士國王作了一場令人大跌眼鏡的交易,向世人展示了什么叫“為愛癡狂”。他用600名全副武裝的龍騎士——一支曾經(jīng)為他建立功業(yè)的精銳部隊——交換了151件康熙年制的瓷器,盡管它們當時并非古董,但一件中國瓷器仍然價值四位壯士!
“天機云錦用在我,剪裁妙處非刀尺。世間才杰固不乏,秋毫未合天地隔。”陸游詩中表達的不僅是詩歌創(chuàng)作的意境,也是對“工匠精神”的極好詮釋。如前所述,中華文明在歷史上之所以被人尊重,首先是因為中國產(chǎn)品的精美,這種精美正是源自于追求極致完滿和一絲不茍的“工匠精神”。
歷經(jīng)千年的磨礪與洗禮,“蟬冠菩薩像”作為南北朝造像的經(jīng)典,依然閃耀著造像鼎盛期的光芒,見證著歷史的變遷與文化的交流碰撞
精益求精 成為民族文化的重要支柱
馬王堆漢墓出土的絲綢距今2200年,其薄如蟬翼,用料2.6平方米僅重49克。中國書法、中國畫、雕塑、手工藝術品目前仍是世界各地博物館們引以為傲的鎮(zhèn)館之寶,還在不斷刷新當代全球拍賣記錄。自絲綢之路開啟,中國古代能工巧匠們所生產(chǎn)的“作品”,一直都在影響著世界。
“工匠精神”,曾在古代中國人的生活中扎根生長。原創(chuàng)品質,原是古代中國人引以為傲的文明標志。步入各大博物館工藝品展區(qū),親睹那些載入史冊的“良心之作”,就會自然聯(lián)想到“依天工而開物,法自然以為師”的古代匠人們。千百年來,華夏“大國工匠”們,用他們的雙手和智慧,創(chuàng)造了令西方仰止的古代科技文明,由他們聚斂起來的“工匠精神”,也不斷醞釀、發(fā)酵,直至成為中華民族文化重要精神支柱之一。
無論在廟堂上還是江湖間,每一個時代那些巧思運籌的工匠們亦成為那個時代先進生產(chǎn)力的代表,由他們生發(fā)出來的“工匠精神”亦成為社會的核心價值觀之一。韓非子《五蠹》提到率先民“構木為巢”的有巢氏和“鉆燧取火”的燧人氏,均是因為擁有了獨門技藝而得以“王天下”。唐代后期的敦煌文獻《二十五等人圖并序》用了這樣的文字來描述傳統(tǒng)工匠:“工人者,藝士也,非隱非仕,不農不商……雖無仕人之業(yè),常有濟世之能,此工人之妙矣”。這是對能工者、善工者的歌頌,對“工匠精神”的至高認同。而在民間,工匠文化同樣獲得了廣泛的認同與尊重,諸如“良田百頃,不如薄藝在身”“技多不壓身”等說法不勝枚舉,工匠文化漸成民間信仰的重要組成部分。正是出于這種樸素認知,民眾愿意學手藝,愿意將手藝練得精益求精,潛移默化中也孕育了中國工匠獨特的敬業(yè)精神。
隨著“工匠精神”的蔚然成風,“工匠精神”的內涵和要義,也在歷代人的推敲中逐漸顯現(xiàn)出來!叭缜腥绱,如琢如磨”,本是《詩經(jīng)》里描述工匠制作骨器、象牙、玉石的字眼,至宋代,理學家朱熹對其進行了更高層次的闡述和提升,他說:“言治骨角者,既切之而復磋之;治玉石者,既琢之而復磨之;治之已精,而益求其精也!本媲缶@在現(xiàn)代語境中,被認為是“工匠精神”核心和精髓的表述,首次出現(xiàn)在歷史文叢中。再后來,清代文學家、史學家趙翼在《甌北詩話·七言律》中對其做了進一步的引申和闡述——“蓋事之出于人為者,大概日趨于新,精益求精,密益加密,本風會使然!贝矫駠鴷r期,孫中山將其擴展到近代工業(yè),概括提煉出“精益求精”精神,這成為當代技術道德的重要規(guī)范。
精益求精、心無旁騖地專注于手下世界的“工匠精神”,被不斷內化、延伸至更廣的領域。繼《詩經(jīng)》里有了“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”的表述之后,《論語》里也有了“有匪君子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”這樣的字眼,孔夫子借之以譬喻君子修養(yǎng)應像加工骨器,切了還要磋;像加工玉器,琢了還得磨。古人們還將“工匠精神”延伸之文化創(chuàng)作領域,于是,就有了“匠心獨運”的說法。古人常以“匠心”喻“文心”,比如,劉向《別錄》就說“騶奭脩衍之文,飾若雕鏤龍文,故曰‘雕龍’”。此外,文化創(chuàng)作中無論是“打磨”“勾畫”,還是“描摹”“推敲”,都是精益求精的“工匠精神”在文化創(chuàng)造中的對位呈現(xiàn)。
《禮記·大學》曰:“茍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!痹谛聲r代語境下,從古老而樸素的文化源頭重新出發(fā),“工匠精神”正成為新的時代熱詞,而熱度的背后是一場新的出發(fā),“工匠精神”正返本開新,開創(chuàng)著全新的天地。